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兰因絮果(03)

洛杉矶夏日的傍晚总是令人感到矛盾,夕阳很美,海风则湿苦,黏在人的皮肤上,博士觉得自己闻起来像一只没长成的酸涩柑橘。恩希欧迪斯不爱晒日光浴,但却青睐礁石、浅滩和海浪,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时,他送给她一栋能看见海的小别墅,面积不大,让她想起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里男主人公的屋子:海水的潮气从地砖上腾起,墙纸上挂着水珠,当他在床上躺下时,可能会看见屋顶上的水渍。即便如此,当他在里面摆上铃兰、玫瑰和金合欢后,它仍显得十分可爱。

她送他的是一本藏文诗集的初版版本,托一位出版商朋友辛苦收来,她在电话里承诺多给百分之四十的佣金,后来又被另一位律师朋友说傻:她对这种层次的消费实在缺乏概念,只知道钱够不够。诗集到手后,她没读,只记得恩希欧迪斯向往存在于父辈口中的连绵雪山,洛杉矶的热潮会把它熏化的。但她也没太上心,最后送出去时书页都开始打卷了。

在这一点上,她与恩希欧迪斯全然不同。同样是多代移民、少数族裔,恩希欧迪斯像是同时拥有两个母国,南亚与北美,雪山与海滨,古城与洛杉矶,博士则感觉自己从不属于某处土地。

她又临窗胡思乱想了一会儿,茶几上的座机响起来,听筒里是前台温柔的女声:“您好,玛嘉烈·临光女士致电,需要帮您转接过来吗?”

博士隐约记起助理似乎提起过这个名字,于是点头:“可以。”

她不常住酒店,入住时一般是为了进组拍戏,常因厌烦拨错号码的房客而拔掉电话线,于是世界就清静了。她有固定的助理和执行副导,他们不仅会记得她的房间门牌号,还会帮她处理一些不必要的人情往来。好吧,其实有被迫的成分在,开机后博士会拔掉其中一只对公手机的电池,制片人曾差点因此追杀她。

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呢?听筒里传来规律的嘟嘟声,她想起今早飞机落地,自己在机场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晃,靠着助理避开了记者们的长枪短炮,而那时恩希欧迪斯正在公司召集合伙人投票,不管她是否缺席。

“...喂,您在听吗?”她冷不丁地听见询问,居然不知道回什么,反应了两秒才想起对方的名字:“玛嘉烈·临光?”

“我是。”对方似乎有些困惑,声音低而绵,很有耐心的样子,“您能听到我的声音吗?”

“可以,很清晰。”她揉了揉眼,“有什么事吗?”

姓临光的女士说明了来意,离婚,恩希欧迪斯打算与她离婚。博士想,其实今早没在接机人群里看见恩希欧迪斯的时候,她就有种无可挽回的预感,这听起来很好笑,恩希欧迪斯也不是次次都会去接她,但她确实相信它意味着什么。然而她父亲在饺子里塞硬币时,她不相信它能带来好运;高中的暗恋对象称自己信仰真主时,她也不大愿意真的了解那本厚书里有什么;前年她想要去亚洲拍电影,一位业内的熟人私下说建组前记得杀只鸡放血。这句话变成了华服下的虱,她最后选定了几位亚裔演员,回到了美洲大陆建组。

天呐,我变得更神经了。她挠了挠头发,痛心疾首地想:我不信宗教和民俗,却开始相信生活的隐喻与征兆。

“...那么,和解谈判约在周五怎么样?需要延后吗?”

可以,可以。她挂了电话,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好像没有一位律师,和解谈判是必须有一位律师陪同吗?窗外夕阳逐渐沉底,海面的颜色从热烈变得冷淡,博士躺在床上,周遭的光线都暗了下去。屋顶的一角有块不规则的水渍,像只蝴蝶,她原先租住的公寓里也有类似的水痕,泛着陈旧的焦黄色。她第一次注意到还是因为要在冰箱顶部找角度,但最后选了和胸部高度齐平的斗柜,摄像机从这个高度拍出来,能呈现出纪录片的效果。

那段时间她很忙,没有合得来的编剧,只能自己写剧本,中间写不下去时就在窗边抽烟。兼具用餐和写作功能的圆桌距离窗边只有几步距离,客厅与餐厅融为一体,小得有些逼仄。她抽烟时要把窗户开到最大,冷得把最厚的两件针织衫全部裹在身上,否则恩希欧迪斯既要讲她抽烟,又要讲她感冒。

他当时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将她——她的身体状况、她的日常事务都容纳到自己的生活中吗?博士突然又怀疑起来了。记忆自有一套欺骗主人的逻辑,她只敢确定留存在摄影机中的影像:当她不在的时候,恩希欧迪斯把大衣挂在椅背,坐在桌边帮她校对手稿,一页一页地翻看,用铅笔留下浅色的字迹,沙沙作响,像一首诗人的奏鸣曲。

天彻底暗下去,她睡着了。

博士浑浑噩噩地在酒店糊弄了好几天,醒来就叫客房服务,之后再将“请勿打扰”的牌子挂在门上。她的私人电话不多,但经常错过,她的那对倒霉父母在尝试过几次后便不再打来,她不由猜测他们是否联系了恩希欧迪斯,否则很难偃旗息鼓。

恩希欧迪斯一向比她善于应对这些,或者说,更乐于应对。博士的人情世故是有选择性的、狡猾的,她在立项时拿笑脸对付制片人和投资商,开机后便大手一挥,开始谋划篡夺片场的唯一权威。它会在特定场合失效,比如她家那栋坐落在红州小镇郊区的三层民居。

恩希欧迪斯说,言语并不会挫伤你的生活,有策略地使用语言只会省下许多功夫。

没问题,你去践行这些吧。博士坐在副驾驶座上,指着自家房子种满花的窗台说:我当阁楼上的疯女人就好。

恩希欧迪斯摇头:这个概念好像不是这么用的。

你不了解情况。她长吁一口气,双手交叠在胸前,假作虔诚信徒:在我家,我就身处疯女人的位置。

你家,我家,家。西方社科研究中不可回避的文本分析,变成恩希欧迪斯的放大镜。博士口中的回家就是他们共同租住的公寓,后来变成洛杉矶富人区的宽敞住宅,而“我家”总出现在带有东亚气息的焦躁语境中,总是脱口而出,仿佛她还是个没有离家的高中学生,走得再远,脚踝上也缠着祖辈的根系。

以至于在他们婚后的某次争执中,恩希欧迪斯顶着一张痛苦又诚恳的脸,站在中岛后与博士理论:这里是你的家,我们的家,为什么你不肯承认这一点?

在博士听来,这话说得莫名其妙。我家和我父母的房子有很大区别吗?证明上印有她名字的房产和家又有多大关联性?她走到恩希欧迪斯跟前,给两人各倒上一杯底红酒,近乎妥协地解释:只是文化差异,恩希,这不意味着什么。

这是我的家,我很清楚这一点。她晃了晃酒杯,一饮而尽。

“那是我的家。”博士盯着手里的钥匙串,视线逐渐失焦,从事发到现在,恩希欧迪斯回避与她见面,她知趣地没有回去过。行李箱里的衣物本是为戛纳电影节准备,她先前还嫌恩希欧迪斯塞了不必要的风衣和衬衫,现在它们和西装、礼裙、T恤、中裤一同挂在酒店衣橱中,恰能凑出一组能应付各种场合的胶囊衣柜。多么讽刺!

他甚至放了一套泳衣,是为戛纳的海水浴准备的吗?她换上后站在全身镜前打量自己,怎么都有些不顺眼,最后伸长了胳膊去找扒拉衬衣。一件是挺阔的白衬衣,款式神似一位东亚女星多年前在戛纳亮相时的那件,另一件是柔软的羊毛亚麻混纺,熨烫后显得安逸又中产。博士很确定自己缺乏挑选这些东西的眼光,不由再次感慨恩希欧迪斯对于帮她购置衣物的热忱。

她抓起昨天穿过的白T恤和老头裤衩,下楼后径直往海边走去。阴天的晨光很微弱,海水也变得浑浊,冷得让人打寒战,只有几个没查天气预报的傻蛋游客在海滩上无助地摆着拍照姿势。

海逐渐漫过她的腰腹,足下的细沙细腻如绸缎。博士吸了一口气,猛地钻进水中,雪白的海浪打在发间,咸腥的海水从指缝中涌过,手臂与小腿蜷曲后再延展出去,“像缎带一样舒展”——她记得早年工作坊的同龄人是这样描述的,但此时只觉得自己像一根自由有力的海带,向更深的海域游去。

在冷寂的海水中,连回忆都会被抚平,这带来连久违的平静与专注,她不必在水中睁开眼也能感到安全。游泳是她为数不多擅长的运动,修长的四肢是很大的先天优势,能鼓励一个干瘪的少女战胜对裸露的反感,尽情沉浸于无声的水下。她的母亲庆幸女儿终于找了点户外爱好,每年都会拖着她一同打扫露天泳池的落叶。

她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向前游动。头顶有海鸥鸣叫,博士把自己翻了个面,看见上空成群的白鸟盘旋不止,像极了《恐怖游轮》中海鸟食尸的场景。

她眯起眼睛,觉得自己得停下来了。

事实证明,这是个正确的选择。她甩着湿淋淋的头发走上沙滩,没有留意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飞奔而来,像颗炮弹似的扎进自己怀中。

“啊...”博士后退几步,几乎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。冲来的女孩也跟着一起向前扑倒,她有双似蓝似绿的眼睛,湿润得像山中湖泊,圆润如切割的珠宝,虹膜的颜色浓郁又轻盈,你很难想象这是一双真实存在的眼睛。

博士下意识摸了摸女孩的头发,之后才疑惑地捧起她的面庞:“阿米娅?你怎么在这儿?”

阿米娅抱住她的腰:“博士...”

她突然明白过来,拍拍女孩的背:“我只是来游泳而已,没想着做别的。”

“谁会穿着常服下水啊...”女孩几乎要哭了,博士急中生智,连扯带拽地脱下T恤:“我里面是泳衣!”

女孩没再说什么,一边起身,一边背过去抹脸。博士故意在后面戳她的肩膀:“马上要去读大学的人啦,怎么还哭?”

“你都是半只脚进棺材的人,怎么还给别人添麻烦?”

两人齐齐回头,说话的人长了张短而小巧的猫脸,绿色的圆眼睛透着严厉的光。博士扯了扯泳衣:“都说了只是在游泳。”

“所有的权力都只是以存在作为前提的,因而当一个人选择了自杀,他就完成了对他自己、对权力的某种邪恶和对那些曾支持他的生命的抗议*。”她口吻平淡,像在讨论早饭,“我们都知道你缺乏反抗的对象,既不寻找,也无自杀的迫切需要。我所做的不过是概括你的体检报告。”

眼见女孩要张口发问,博士只好拎起她们的行李讨饶:“凯尔希,算我求你,你少说两句。”

见她真的不说话了,博士才敢转头询问阿米娅:“现在不是假期啊,你的课怎么办?”

对于一个已经搞定大学申请的学生来说,请两周假也算不上什么。特蕾西娅根本没有反对,凯尔希则对她俩前往洛杉矶一事表示质疑,最后反被说服,拖家带口仿佛度假。虽然这个时机有些古怪,但博士却欢欣地接受了——阿米娅申请的是多伦多大学,与加州隔了大半个美州,大学四年不一定能见一次。她本就打算去纽约给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送行。

云层后的惨白太阳把博士的湿衣晒成半干,她让女孩和她的母亲在大堂等待片刻,自己上楼打仗似地冲了个热水澡,还顺便订好了环球影城的家庭套票。至于她们怎么解释自己是一家人这件事,就让她们自己解决吧!业内人士多少对环球影城这地方都有些厌倦了,但它毕竟是个游览胜地,她想。就当她们真是来度假的吧,就当无事发生,照常按下电梯按钮,出门左拐走进酒店大堂。凯尔希的浅色头发在灯光下发亮,很显眼,对面坐着一位拥有浅金色长卷发的女郎。

“啧。怎么没给特蕾西娅抓个正着呢。”她在心里调侃一句,又突然觉得像在骂自己。走得足够近了,她才发现女郎一身职业套装,眼角眉梢有些初生的皱纹,怎么看都像个高级白领。人家还站起来和她握手:“您好,博士。我是玛嘉烈·临光,刚才凯尔希女士已经跟我说过了你们的时间安排。”

她伸出手,胡乱晃了几下:“你好...我记得好像是有谈判,呃,和解谈判这回事。”

玛嘉烈感觉到那只手冷而潮湿,一触即放。她点头:“没错,我们约定今天见面,您没有出现,而且前台说您的房间电话无人接听...我们就到这儿来了。”她没说此时恩希欧迪斯应当还坐在他们的大会议室里,或许还会隔着玻璃墙审视过道两侧的复制画——他似乎过分了解自己的妻子了,也晓得这一点。当律师们来回拨打博士私人电话和酒店前台时,他既不焦急,也不愤怒,玛嘉烈总觉得他预想到了这一幕。

“这样啊...”博士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,她眯着眼睛看向酒店柜台上方的墙壁,数个规制相同的挂钟整齐排列,指针所指各不相同的时区。这让她想起电影的宣发安排,听说男主角在母国一时成了众矢之的,制作人字里行间都在暗示她恐怕不能在当地院线上映了。

她不死心,问是否能延期或改为网络放映,只得到一声苦笑:男星的影视公司已经打算安排他到好莱坞发展了。言外之意是,他尚且无法被观众原谅,更何况罪魁祸首呢?

“那么,我就先告辞了,下周见。”玛嘉烈注意到她的走神,稍稍往一旁移动半步,挡住了博士看向自己背后的视线。

“什么?”博士回神,“...那和解谈判是?”

玛嘉烈看起来比她更疑惑:“凯尔希女士说你们还没准备好,下周她会陪同您一起进行和解谈判。不是吗?”

博士飞快地往凯尔希那边看了一眼,她正在和阿米娅说着什么,女孩将一瓶矿泉水递到她手中。她迎着博士的目光抬起头,绿眼睛在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中闪烁萤火。

“...”博士感觉到喉咙干涩发痛,“对,她会作为我的律师出席。”

*引自加缪